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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倖存者~文/林昆輝
朝拜生命
車隊一進入草屯,握著方向盤的手已輕微的顫抖,街道上積木翻覆般的樓房,像惡魔齜牙咧嘴似地嘲笑世人。我知道,太晚了。24個生命義工組成的心理救援團隊來得太晚了!如果中秋假期就能組隊成行……;如果……。血跡已乾,電視上屍橫大地的場景也已收拾,可是街道中浩劫後的悲愴,卻在災民收容中心裡一個個空洞的眼神中傾洩而出。

  6歲的張景閎小弟弟,在獲救後的第七天,終於嚎啕大哭;我們卻在第十二天,才進到了草屯。車隊停在山腳里的長列危樓之旁,眼睜睜地面對大帳篷內雜處的床位,聆聽哭泣老婦訴說祖孫日後無依的孤苦……。不是朝聖的行旅,可是每個人的心,卻都吟起安魂的詩篇—我們一起朝拜生命。
  從虎山國小出來,從富寮里出來,從南投縣生命線協會出來,從天山營區出來,不由自主的停步在金巴黎旁邊的成弘磥丑C看著暮色把倒塌的金巴黎,塗抹成900戶帳篷的『背景』,每個人深深地吸氣,魚貫走入暗紅的跑道之中。每個人的心,都還糾纏在天山營區泥濘雨地上,如樹林般佇立水露的帳篷之海,端著各色碗盤領尷瘍s延隊伍;拿著竹竿為我們撐帳頂積水的中年男子,笑談中不經意夾雜的那句話—我全家都還沒有挖出來。每一個人心都碎裂出血海,看著他靜靜流下的二行略禲A以及持竿默然而去的身影。金巴黎320戶全倒,79人喪生的悲慘世界,卻已由暗紅的跑道侵入鞋裡、腳底、心的內裡。
我們都是倖存者
  災區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人是倖存者,災區中驚惶逃命無家可歸的人的倖存者,斷垣殘壁中瓦礫堆裡挖掘出來的活人也是倖存者。其實,我們都是倖存者。全台灣的人,所有還活著的人,統統是921大地震浩劫後的倖存者。921浩劫之後,全台灣的人,全台灣還活著的倖存者,都撫摸著心中驚悸不息的創傷,張大嘴巴問蒼天,問身邊的每個人,問自己3/4們這些無法到災區救人的,除了捐款,除了捐血,我們還能幹什麼?我們應該還要做些什麼才對,可是,到底我們還能為死去的二千多條生命,以及數十萬無家可歸的災民做些什麼?
  每個台灣人都在想3/4活斷層是否也在自家的地下?自己的家是否隨時也會倒?震央什麼時候會移到我們居住的城鎮?每個台灣人都在想3/4意外隨時會發生?沒人知道何時會與家人永別?或部A下個餘震,死的就是……?每個活著的台灣人,都像災區倖存者一樣,慶幸自己還活著,彼此恭喜?是的,慶幸與恭喜。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歉疚與悔恨,而歉疚與悔恨轉化為正向態度,就成為努力想幫助自己,也去幫助別人的堅持。轉化為負向態度呢?就沉浸在創傷症候群裡無法自拔,不是自怨自尤就是怨天尤人,不是自傷傷人就是自責責人。有人日夜不息當義工,有人看報紙罵政府,有人血汗濕透白了頭。更多更多的人,則是心裡頭空空盪盪的吶喊3/4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為什麼他們不能活著?為什麼只有我還活著?你呢?為什麼你父母都還活著?為什麼我全家都還活著?問天?問人?問自己?會問的人都是活人,包括失親的倖存者,破產的倖存者,及無恙的倖存者。問了,就必須有答案,尤其是失親倖存者。沒有答案,就會一直的問自己,讓自己陷身於負向的動機—情緒叢結(COMPLEX)之中。
  一個阿兵哥說,我已挖了七具屍體,我睡不著覺,有人在異鄉挖到自己母親的屍體,有人嘔吐無法進食,我不知道家人是否真的平安?我不知道明天是否繼續挖?我沒有明天。你呢?你還活著,可是已經沒人可以確信¾明天,明天我是否依然活著?我的親人、愛人、愛我的人,明天到底能否繼續存活呢?中部的災區裡,北部、南部的都會鄉村之中,每個人的都忐忑不安,大家都需要3/4的答案。
混沌與牽掛
  竹山、水里、埔里、霧峰、大里,第二梯隊16人又回到『金巴黎』落腳。觸目驚心的災變仍然令人驚悚,可是二次出隊的眼識,卻更加令人無法自己。災變第二天早上,正在高醫心理系教授『家庭管理心理學』的課堂上,拿起行動電話直撥生命線總會林陳理事長—協商立刻籌組『全國921大地震心理重建資源中心』,結合23個縣市生命線的專業資源,以及各地區心理諮商專業資源,立即搶救災區受難者的心靈。
  下課後生命線鳳山會館的內部會議中,也一再預警生命搶救與物資救難失控的危機,而心理與社工界的救援工作恐怕也難逃惡運。社工界最是團結,雖然分成數個團隊,可是網路上情報的分享,真的令人振奮不已。遺憾的是,社工人員大量投入民政、戶政及地政作業中,使得社會工作領域內的救災工作仍是空席。心理學界呢?各自零星出隊與衛生署糾眾的呼喚聲音和教育部的計劃,使得『災民心理重建』徒然變成各大小媒體的第二階段焦點。相同的語言在不同的電台、報章、電視上出現,細看貼在網路上的文章,大家都驚嚇失態。原來,說的、寫的、聽的、看的,都是國外翻譯過來的;原來,中國人在台灣的心理學界,竟然沒有本土的資料,連本土化的資料也沒。阪神大地震後,日本學界出版釵h的專書,讓台灣人在921災後有所參考。
  921浩劫後,台灣學界又能累積多少經驗、多少智慧與多少的學理,以供後人參考使用呢?縣政府支援災區的社工社政人員,在四天輪替的交班時,把四天來工作的紀錄移交給新來的接班者。紀錄與經驗沒有帶回高雄,沒有系統的彙總,沒有貼到社工專協的網頁上。網路上說某些地區居民已做了4次家訪4次問卷,拜託別再擾民了!大家聞聲止步。問題是沒有踏入災區,根本就不知道能做什麼?沒有接觸災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做事。到底是那4個團隊做的問卷,資料呢?拿到哪裡去了?信度?效度?台中縣有90個收容中心,南投縣有170個收容中心,〝狼〞在那裡?在那個災區?那個帳篷?
  象牙塔裡有專家學者以金石之聲厲呼:『別去打擾災民,人家忙著救命、忙著安頓,那有心理重建的時機。讀書吧!繼續做研究吧!』聽說,在網路上也貼著,北部心理學系學生被災民拒絕。帳篷邊更看到:人本基金會的年輕朋友,拿著問卷穿梭繩索之間。社工員當面告訴我們:『我們家訪時已問過災民需不需要心理諮商,他們都說不要。』一路聽聞下來,沒斷氣也只剩半條命了!我們的臉綠了、綠了。腦中立刻浮現電視上的報導:慈濟的愛心婦女朋友攜帶慰問品,逐戶訪視撫慰心靈的畫面。
  『你要心理諮商嗎?』立刻成為同工間嬉戲的笑話。心理重建的契機,就這樣半買半送的掩埋了。災民心理重建工作,對災民而言是被動性諮商,而非一般的主動性諮商。危機意識、求助動機、諮商意願、機構信任度、諮商員信任度,統統都未成形,就算已成形也不一定要表現出來給你看。誰要給你諮商啊?小伙子!什麼是心理諮商呵?小姐!水里鄉間小吃店的老板娘詢問。
  出隊前一夜晚,生命線岡山會館大教室裡,教授著『被動諮商模式的場面結構模型』,以及各種診斷與諮商模型的演練。在每一個收容中心,我們觀察、接觸、溝通、建立人際關係、取得信任,再進入第一階段諮商作業,建立專業諮商關係…。我們不斷地開會、研討、修改模型。成弘磥冗瑋鶪W各色帳篷的國度裡,每個同工都在撫慰受創的心靈,有人跟災民熱情擁抱,有人和災民悶聲喝酒,更多人陪災民傾心細談。黃色Polo衫紅色扁帽,四處坐立躺臥,『你們真的又來了,生命線,高雄縣是吧!』真摯的友誼就像無限的牽掛。看著雅凡姊推著老婦人的輪椅,頻頻屈身細語。看著歐大哥扶著婆婆,以超級慢步走過濕潤的跑道。看著瓊真欣喜的把紅帽子送給驚悸不語,眼光卻已閃動的小小女孩。看著麗霞把青箭口香糖,遞給一個個浴後圍聚的陸戰隊員。看到小朋友看到球具,拿到羽球拍的畦C我知道,所有同工伙伴都知道,這就是3/4牽掛3/4素昧生平的人彼此的慰藉。心理重建不見得要關在諮商室—相濡以沫¾就是心理重建。
遲到與迸裂的傷口
  我們來晚了,伙伴都心知肚明,愈早來,大家心中的創傷就不會裂得這麼開。我們真的來晚了!電視上、報紙上的特寫鏡頭,焦點報導的眾多個案都不見了。挖土機旁喃喃自語,期待家人也能獲救的男子不見了。父母雙亡,穿黑衣服晚上回派出所過夜的孤兒們不見了。重大創傷的受難倖存者,統統不見了。數百人到數千人的收容中心裡,沒人知道倖存的鰥寡孤獨在那裡。或部A守在殯儀館吧!或部A守在醫院吧!或部A投親去了吧!或部A領補助金的時候就會出現吧!或部A面對這麼多的或部A我們只肯定一件事3/4來晚了,我們錯了!
  在岡山,我們發函三大教學醫院,蒐集921後送醫災民的資訊,調派專業人員進行床邊心理重建作業。周末、日,我們整隊遠赴台中縣,以『金巴黎』的災民收容中心〈成弘磥丑r為主體,再擴及台中『王朝』與『奇蹟』的災民收容中心〈大元國小〉。成弘磥丹?00個災民,以金巴黎為主,結合了其它5個不同區域的災民;成立了『金巴黎自救委員會』,配合市公所、軍方等人員綜理成弘磥仇o個收容中心的事務。成弘磥冗瑋麚聸蟳銦A就是金巴黎倒塌的樓群。災民每天守著帳篷,坐在板凳上,看著自己碎裂的屋宇,24小時聆聽怪手拆屋的隆咚撞擊傾洩聲音。地震是天地不仁,而這種24小時持續的壓力環境,如此恣虐災民是誰之不祟O?
  第20天了,見不到血腥,醫療團隊已從外傷急救轉至內科與消化器官疾病。可是,心理創傷的膿血,卻無色無味的恣意橫流,淹沒了整個收容中心。談話的時候很平靜,走的時候握她的手,她卻哭了出來。她抓著我的手說『我寧願幫助別人,也不願別人幫助我』,『我的親友來看我們,我都讓他們坐著,我不說話,我不要讓他們來看我笑話』,『你們是生命線,我相信你…』…』。一個少婦說:『我們日子原來很幸福。』幾乎,大家都說,原來的日子很幸福¾不論原來是否幸福。不管,以前是否珍惜,是否知足,大家現在都想¾回到從前。
  『黑天暗地的我帶著三個孩子逃了出來』一個婦人用顫慄的聲音回憶,走在街上,也不知道要走去那裡。一個老伯騎單車過來,說『你的孩子在流血,妳要帶去包紮。』我愣在當地,他看了又看,又拿出一張佰元鈔票,『快拿錢去止血。』婦人說,她一把抓過錢,沒道謝,拉著孩子直跑去藥房包紮。她說:『我好羞楚A當時,好像有貪婪的心……,只是一百元,卻是救命錢。』她急切地說:『我一定要還,改天,我要幫忙別人更多,還給別人更多更多。』
  『建商要錢,人命不值錢。』一個男士用水彩筆沾黑墨寫在一張張白紙上,他說『我的孩子,每到天黑就哭,釵h孩子都這樣,都黏著媽媽。』好幾個媽媽說:『平常太疼子女了,災變後子女仍然抱怨東抱怨西,也不知道體恤父母…』老伯在這頭渾身打顫。『將來怎麼過呀!』那邊一個精壯的男人說:『有些人就是那麼脆弱,不值得救,像我,再怎麼樣我也活得下去。』有人劈頭大罵政府,有人指著鼻子罵自救會會長,有人只談錢,有人嫌東嫌西,有人道長論短,有人還擔心著房子,有人擔心房子裡的東西,有人全身病痛,有人情緒不寧,有人想東想西,有人靜如木魚。有人搬出去了,卻還佔著帳篷。有人寧願擰拭帳被水漬,卻不願移動位置,生怕佔了通道讓人不便。有人巡迴各收容中心領物資囤積,有人卻不願端盤去排隊領食。有人在電視台攝影機前高喊:『我們是災民不是難民!』有人在司令台一再地廣播:『各位住戶都已用完嚏A請到廚房幫忙洗碗。』有人趁火打劫哄抬物價,有人闖入危樓偷金竊銀;有人徒手挖屍,血流十指;有人驗屍五百,抱頭痛哭;有人在電視機前頻頻拭瓷A有人厲容橫言指責災民。他們的傷口,全都迸裂了。
寬恕與信任
  竹山鎮延平國小災民收容中心裡,來自三重的一貫道道親說:『白天看不到多少人,吃飯時間一到就會出現好幾百人,甚至上千人,有騎摩托車的,也有開車來的。不過,只要來,我們就給吃,我們供應所有人溫暖、溫飽與溫情。』『你們留下來用嬰n嗎?』虎山國小自救會副主委,抬著頭喊『妳是那個單位的?』歐巴桑放下大袋食物後調轉單車,邊騎邊揮手回答『沒有單位啦!』。『留個名字登記好不好』,『無名氏啦!』。副主委回頭指著滿地濕水的大灶,『快煮好了,你們留下來用餐嗎?』草屯鎮公所前,笑容滿面的廚事義工,掛著服務臂章的幼稚園長『來,來吃飯!』災區裡,人與人,熾熱情濃。
  可是,有人說『老師,我們老遠跑來當義工,他們卻…,這樣子值得我們援救嗎?』有人搶奪賑災貨車,有人強要救災物品,有人強佔帳篷,有人要了還要,有人挑三揀四,有人嫌這個要那個。有釵h人吃飯不必煮飯、洗碗筷,住帳篷不必掃廁所倒垃圾,陸戰隊員變成外勞菲傭…。而災民抗議、災民夜宿總統府…。對災區災民負向的評語陸續在媒體上流竄,災區回來的義工也口耳相傳。有人甚至在報上直接抨擊災民,浪費大眾的愛心與捐輸,而且責怪災民『竟然帳篷邊烤肉喝小酒!』如今,有人當面向我質問。
  夜間的工作會報中,我回答。我詢問:世上是否有好人也有壞人?地震是否只壓壞人不壓好人?是否好人受災難必須救,壞人受災難就不要救?我們是否先詢問災民,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壞人壓死活該?沒死滾開?我們在接1995專線時,是否也要先詢問來電者是好人或壞人?壞人自殺活該,活該受苦!不要起差別心,不要存是非判斷。心理諮商人員專業守則第一條3/4絕對無條件的尊重與接受,接線時如此,災區心理重建亦是如此!
  事實上,災民的所有反應,包括災區倖存者與非災區倖存者所有的反應,所有負向的態度,都是合理的,都是正常的反應,都是需要被承認、被見證、被尊重、被接受、被寬恕、與被信任的。明天,如果角色互換,換你受災受難存活在收容中心裡,換他坐在客廳看電視,看著拒絕第八天仍然吃素的你。誰知道誰會搶,誰會罵,誰會傷慟,誰會無怨無悔。
  事實上,所有國內外、公、私及第三部門救援團隊或零星自發救援的人員,不管如何失控、如何各行其是、如何浪費資源、不管如何…,他們的行為都必須被寬恕,他們的人都必須被信任。每個團體每個人,都以最好的心腸,做了最大的努力,旁人怎忍得下心苛責呢?除了鼓勵,還是鼓勵。一切的遺撼,在下次的災變,下次的救難行動中,我們會合力補足。
  921大地震,讓全台灣人學會一件事,就是『寬恕與信任』。災變中,不論是施予者,還是接受者,都必須彼此寬恕與信任。所有出錢出力出智慧的救災人員,都成就了無上未w,可是卻不得有一絲矜滿之情;因為,事實上,你並非施予者,因為災民¾眾生以其生死愁苦成就如此未w。顛倒眾生,只為成就一介未w嗎?數十萬人的顛沛流離與苦厄,試問誰是施者?誰是受者。『願將此未w迴向三塗苦』,真是虔心正見呵!災變之後,一般的日常生活之中,全台灣2179萬人,對自己,對家人,對友伴同工,對遠親旁戚與路人甲、乙,我們能否記住、守住、持住『寬恕與信任』,這才是數以千、數以萬計死難者成就的未w與價值。
真正的寬恕與信任3/4 寬柔心
  『這裡大部分是受驚戶,受災戶不到五分之一,你們是不是去找較嚴重的罹難者家屬才對。』天山營區一個官員這麼說。可是,天山營區有4000人,五分之一就是800人。這些受難的災民住在那個帳篷呢?『不知道』。在好幾個收容中心,有好幾個同工問我:『老師,我遇到的幾個,都只是受驚戶而已。』在水里,交接返鄉的社工員說,水里比起其它地方的話,並不嚴重,只是房子倒了,死傷並不嚴重。我深刻感受如同眼見般,看到救援者心中那把尺,無形的價值判斷尺度。尺上鏤刻著全家罹難→部份家人罹難→房屋全倒→房屋半倒→房屋龜裂→人屋完好。政府接受這個尺度發放撫恤救濟金,社工人員接受這個尺度,評價受災戶受災程度。心理重建人員呢?當然不是,不行。
  『個別差異』是心理重建人員心中唯一的尺,事件創傷指數高者,心理創傷指數不一定高,二者沒什麼因果關聯,反之亦然。受驚戶雖然人屋安好,但也可能恐慌欲絕,聞地震色變、皮顫肉抖不能安眠。如果心理重建人員的心中,暗藏政府及社工人員的量尺而不自知,那就代表『心理重建』變成二度傷害。
  專業的或兼業的心理重建人員,都必須堅持¾以當事人的個別性和獨特性,來寬恕他的行為,信任他的能力與抉擇¾這就是他求生存的最佳反應模式。在同一時空,遭受生命連帶關係、生理連帶關係、心理連帶關係、生活連帶關係、經濟連帶關係與社會連帶關係的多重與重大破壞之後,個體產生了社會心理學觀點的負向生活態度。這種負向態度,依個別差異發生不同的負向動機與情緒,選擇不同的語言或行為表達模式。並選擇或被制約於不同的時間內〈偶爾、常常、半強迫性或強迫性〉,陷身於負向的心理循環之中。有人把負向態度鏈結於災變事件經驗之重現,有人鏈結於重要他人〈或家人〉生命的喪失,有人鏈結於自己價值系統的破滅,有人鏈結於自己身體的癱瘓,有人鏈結於自己固化的動機與情緒,有人鏈結於未來生涯發展與過去成就的破滅,有人重複多元鏈結而發作,有人單純的發作不須再有任何鏈結對象。有人伴隨發生心身症狀,有人轉化為生理或精神疾病。不論表出模式為何,寬恕他、相信他,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方法〈自我防衛機轉〉。
  這些負向態度對象性或非對象性時空鏈結的循環,如何減少鏈結對象,如何減少鏈結時間,如何切斷鏈結,以及如何重建新的生命、生理、心理、生活、經濟、社會等六大連帶關係,正是心理重建人員致力之處,也正是注重個別主體性之心理學觀點的心理諮商人員的專業所在。『既不能給錢,也不能給房子,更不能死人復生,你們去災區幹嘛!聽人家訴苦和人家講話,還能幹嘛?』須要回答嗎?聽到不好笑的笑話,不一定要勉強自己笑,除非你要笑他不好笑。
  『老師,可是,有人一直罵政府,自己不…只會罵政府。』愛國主義者如是問。事實上,政府的存在就是一種治療機能。釵h人遭受重大創傷後,不願反應出哀怨傷悲的弱勢形象,有人選擇昇華作用投入義工救災與自救的行列,當主委、副主委、委員、擔任釵h某某長之類的職務。一個歐吉桑咬著檳榔扯著臂章說,『我每天晚上都帶六、七個人掃廁所,一大堆大便小便,臭死人了!』有人選擇投射作用,把一切的一切都歸疚於政府,罵、罵、罵、罵、罵,釵h人一起罵!儘管罵,政府被罵既不會痛,也不會反擊,所以這個心理重建機制真是棒透了!
  『老師,可是,有人一直罵自救會幹部。』溫情主義者如是問。事實上,如果被罵的人是沽名釣譽竊位營私之人,大抵會被罵下來,放棄原則而同流合污,這倒不失為二全其美之法。被罵的人,如果是堅心持正秉公守理行善助人之人,再怎麼惡劣的指責橫逆,他都會堅持固守正道正行。罵的人轉移了痛苦,被罵的人昇華了痛苦,也還是二全其美之策。
  有些人只一味怪罪自己,或是沉溺於負向動機與情緒中,甚至不知不覺切斷了外界的聯繫,或者壓抑在內心而不是昇華。災區裡,有些人用哀傷來表達創傷,有些人用靜默,有些人用憤怒,有些人歸罪於己,有些人歸疚於人。可是,最令人耽憂的,是更多的災民用笑容笑語,笑談他全家的破滅與傷痕。
  真正的寬恕與信任到底在那裡呢?對自己,對別人。是否只能祈求上蒼,讓災區的倖存者,都能真正的寬恕自己、信任自己;讓非災區的倖存者,也都能真正的寬恕別人、信任別人。9月21日之後,在經歷12天的煎熬之後,證嚴法師的臉上,才出現一抹清笑。日期是10月3日,上人終於有了些陳漁e。你呢,非災區倖存者,你允釣a民們何年何月才可以笑,才可以苦中作樂,才可以聽音樂、唱歌、看電影、烤肉、喝酒、講笑話,才可以生氣蓬勃、虎虎生風呢?還是災民不可以快樂,只能端著苦瓜臉,哭哭啼啼那叫災民?災民自己呢?災區倖存的朋友們,你們何時才能允釵菑v快樂呢?上人笑了,我們也可以笑了。凌晨四時,佇立在大坑半山腰的夜色之中,心裡好想有一把刀,把天下人的心,都換成一顆3/4〝寬柔心〞。
災民的心
  災民的心受到重大的創傷,災變期的創傷性特徵與災後安置重建期的非創傷性特徵完全不同。災變期的心理創傷,就好像把整個人的生命、生存、生活以及心靈、肉體全部按「PLUAS」,然後在「暫停」的狀態下陷入心理創傷的特徵與經歷之中。災後安置重建期時,災民則受到災民收容中心生態環境的制約,而產生一些特殊的生活態度。災變期的創傷沒有治癒,它就隱身於安置重建期的非創傷性態度之中。災民收容中心撤除之後,若非創傷性態度也未能重建,則它們將一起伴隨災民化身為社區民眾後,進入『民眾』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以各種隱晦或凸兀或轉化或…的方式表出。
災變期創傷性特徵如下:
1.多元重大創傷後的情緒
災民承受多元之重大創傷後,各種負向情緒會以複合的方式呈現。如:傷心、害怕、空虛、恐懼、焦慮、冷漠、憤怒、罪惡…等。
2.多元重大創傷後的心身症狀
災民承受多元之重大創傷後,心身症狀之習慣性模式,會擴大症狀或結合不同症狀呈現。嚴重者,心身症狀會脫離心理因素,而呈現非控制性與非對象性之生理症狀。如:失眠、昏眩、心跳、發抖、心神不寧、肌肉疼痛、胃痛、腹瀉等…。
3.心理發展歷程:
(1)這怎麼可能?
伴隨著驚嚇、慌張、失落、無助的感覺,無法接受Here and Now的事實,企圖有一點轉機,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2)怎麼會是我?
伴隨無辜、無奈、被欺侮、被迫害、身不由己、無力迴天的感覺,質疑自己的不幸,自己的命運,以及自己的罪孽。
(3)那該怎麼辦?
伴隨無依無靠、無力、無助、無計可施、無所是從、不知所措、傷心自憐的感覺。
災後安置重建期非創傷性特徵如下:
1.我是災民3/4不幸的我
我倒楣、我落魄、我無家可歸、我家毀人亡,我一文不值、我沒有用、我心亂如麻。
2.我是災民3/4被嘲諷的我
我被人可憐、被人施捨,被輕視、被看笑話,被慰問、被救濟。
3.我是災民3/4你們都欠我
你們必須關心我、照顧我,必須給錢、給我食物、給我住,你們必須尊重我,必須小心妥善的照顧我。
4.我是災民3/4我只等待
我不說話、我不活動,我不看、我不聽,我只是活著、只是等著,我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是。
5.我是災民3/4不要再傷害我
不要來看我、不要和我說話,不要可憐我、不要施捨我,不要笑我、不要輕視我。
6.我是災民3/4我不要活了
我被傷害、我很痛苦,我身體不舒服、我病了,我心情惡劣,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沒有明天,我活不下去了。
7.我是災民3/4我沒有笑容
我不必運動、不必保養身體,不必讀書、不必看報、不必看電視,不必唱歌、不必歡笑、不必打起精神,不必找些事做、不必高興、不必全家同樂,我只能這樣、只能繼續這樣。
8.我是災民3/4我要活下去
我必須堅強,我可以幫自己、也可以幫別人,只要我活著,我便會活下去。
災民安置於災民收容中心之後,會產生『災民收容中心心理症候群』,分成以上八類並以複合方式於不同時地表出。這些心理標籤,不是來自原發性創傷,而是來自收容中心起居生活的型態所造成的影響。對收容中心的災民而言,這才是他們Here and Now的困境,與人之存在或存有的狀態。
恆久的聖戰
  10月16日星期六,災變後第26天,站在成堆的磚塊瓦礫中,看著倒塌的金巴黎,看著漸漸空置的帳篷,看著緩緩消沉的集體意識,離散在補償金、租金、訴訟、剩餘物資分配….的零亂氣氛之間。眼看自救會似乎分成四種意見,上次送來的運動器材全部消失,報紙上災民的負向報導仍在擴散之際,卻聽到大元國小那邊王朝的災戶搬出後,在租屋住處上吊自殺。10月20日以後,這裡以及釵h災民收容中心都將拆除。小部分的人搬入組合屋新社區,大部分的人將住進一般社區鄰里巷弄之間3/4散了。站在這裡,帳篷海之間,心中的歉意,無法止遏。深深的自責與憤怒,如火舌般,在夜色中吞嚥。工作會報一直開到半夜2點才結束,26個同工訴說無盡的關懷。明天,就得和釵h捨不下的朋友,道別離。
  小朋友都拿起彩色筆,『畫一個帳篷』,他們開始描繪災後的心靈世界。『帳篷裡面有什麼人,畫出來!』『帳篷外面有什麼,畫出來!』『好!我們一起來講故事。』有的帳篷裡只有他一個人,其他人都畫在帳篷外雲朵之上,因為『阿公、弟弟、妹妹,地震都死了,都到天國去了。』有的帳篷裡巨細彌遺,彩色繽紛。有的白紙上通通是黑色,帳篷沒有出入口,什麼都看不到,他用黑色塗滿家園。有的帳篷裡全家都在,只有媽媽睡在另一頂帳篷。有個孩子說畫完後要撕掉,因為畫得不漂亮,回去會被爸爸打。整頂鬧哄哄的大帳篷,倏忽間一片冰冷。鬧哄哄的聲音沒斷,我們開始實施兒童防震心理教育。『地震了』、『停電了』、『一個人怎麼辦』、『和父母在一起該如何』、『地震結束了』、『我是地震好寶寶』。遊戲間,孩子和夥伴們擁抱在一起,報紙下(遊戲的道具)二個人喁喁而談,地震好寶寶撕破報紙破爾而出的神情,令人振奮。
  災區裡每個人都很容易親近,尤其是小孩子。一旦建立關係,小的會像章魚一樣吸在妳身上,大的會頻頻相問『你們會不會走?』『明天會不會來?』『下禮拜會不會來看我?』強烈的依賴之情與依附行為爆湧而出。除了不捨,還是不捨。午後,每個同工到各個帳篷去告別(結案的儀式),不是再見而是珍重,叮嚀的語言和祝福的擁抱,以1995四個號碼做為結束。
  我們很清楚一件事:三個梯隊66人次的努力,並不在於多少個案的心理重建。更在於這些努力,能否為『災民收容中心心理重建程序與方法』,發展出本土的知識與技術,才是真正的價值工程。我們在災民收容中心,實施個體心理重建、家庭心理重建與社區心理重建三大工作。我們還會再來。等部分災民遷入組合屋之後,那又是一座座的聖堂,那又是一場場的聖戰。組合屋聚落社區(集體)心理重建方案,已擬訂妥當並於災民收容中心試行。我們還會回來,組合屋聚落是最後一道防線,心理重建工作沒有完成,這些朋友在離開組合屋,進入一般社區鄰里巷弄獨自生活之後,1995的鈴聲將響徹全台。
  七大災區數百個收容中心數十萬的災區倖存者,國軍1410位第一線救難人員及37萬人次的投入,全台灣2189萬非災區倖存者—這麼龐大的數目,令23個縣市生命線伙伴震驚,也讓全國心理衛生工作人員擔憂。接下來的數月至數年之間,921之後到現在沒有完成的心理重建作業的後遺症都將次第展現。如果心理學界與心理諮商實務工作者們,未能全面整合蓄力以待,眾生何奈?
  台中縣直接傷亡人數有6111人,樓房倒塌7746棟,直接與間接受難之人數與戶數雖然迄未統計;但是台中縣原有147萬3127人,38萬2882戶設籍。大里市直接傷亡人員有1665人,樓房倒塌646棟,但是大里市原有17萬1988人,4萬8221戶設籍。災變已進入心理及生活重建期,區域內大里市民眾或台中縣民眾,是否能由地方上的團體負責組織與管制作業,直接就近投入對自己社區鄰里災民的生活援助工作。區域內心理重建相關資源團體與個人,是否能就近在地方上直接投入心理重建作業,並發動鄰近縣市之資源團體來就近協助呢?災變後已將屆30天,災民陸續回歸社區,隱身於社會大眾之中。以受災縣市為區域的家庭、社區與社會三大心理重建工作即將登場,外地遠程而來的支援團隊也已陸續撤隊。這些救援團隊的經驗與紀錄,能以什麼方式承續給區域的資源團體呢?那一方來主導這個程序呢?
  恆久的聖戰即將展開,921大浩劫讓全台灣的人,都打開心靈捐輸大愛(不信的話,去看慈濟輔捰X屋的現場,你一定會感動。),也都重新省思身體、生命、家人、親友、所有認識與不認識的人的關聯。期盼每個心繫蒼生以慈悲為念的人,心不息、念不止,願寬恕與信任永遠常存。從災區心理重建到全台心理重建,生命線及所有義工朋友都將站在第一線奮戰。生命中最珍貴的轉機,總是隱藏在最晦暗的苦難中,倖存的朋友們,生命線為您日夜守候。
他們來了
  921大地震之後,由數百個災民收容中心所鏈結而成的,心理重建的馬奇諾防線即將陸續瓦解。10月17日下午四時,當我們準備離開大元國小災民收容中心返鄉時,看著手錶猶豫再三,還是放不下心中的不捨,又把整個小組帶到了中興國宅旁的災民收容中心。因為當天早上這地方的二位女士,在成弘磥之i訴我們的伙伴,『這裡這麼多物資,這麼多人關心,我們那兒都沒有。除了宗教團體的年輕朋友來過幾次帶小孩子玩遊戲外,都沒有人來協助我們¾你們可以到我們那邊看看嗎?有很多人須要的。』   當高雄縣生命線26人心理重建小組走進營區之時,我遠遠的聽到有人欣喜的喊著『他們來了!』我們走入人群告訴他們『我們來了!』暮色在大帳篷大通舖的床邊訪視中悄悄降臨『來吃飯囉!』『謝謝!我們自己買便當吃。』夜色中我們召集營區所有小朋友實施『防震心理教育』,遊戲中每個義工伙伴的心都熾熱的親吻懷中的小朋友。暗夜中晶亮著月光、笑聲、細語與童稚的言情,摟著這些孩子,就好像摟住所有受難者的悲慟一般,而一切的牽掛又好像有了寄託與希望,就在這些孩子身上。是的,『他們來了!』。 『我們來了!』我們知道還有恆久的聖戰。醫院的床邊諮商,非災區倖存者的心理重建,組合屋社區的心理重建….。『災民收容中心心理重建工作坊』即將在北、中、南三地舉辦,『兒童防震心理衛生教育』也將在各學校與社區展開,釵h的經驗必須承傳,釵h的資源必須結合,我們已看到更多心理重建團隊全力投入,我們也誓言全力以赴。因為,『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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