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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昆輝   

        200610270時,國三北上名間收費站右側山巔,山寺寂寥。兀立白毫禪寺左廂男眾寮房三樓迴廊,心靈遊蕩。手托五葉松針,踩遍前山後殿每片青瓦,白衣素足走過亭、臺、樓、閣、園、林、花、木與天光夜色交映的星斗。新月如勾,橫階如天海波瀾,左右二手按著左側大悲、右側大願兩殿,頂著醒鐘的光環,越過天王殿傍二株小葉欖仁一躍而下,就是蜿蜒百里金黃沙流的車河。

        幽闇的庭院慢慢清晰起來,大殿挑高四樓的牆背,鐫刻全本金剛經的黑色大理石,閃閃發亮。飛簷,如飛逝如風的青春;暗翠亮綠光點迴繞的立石,如同三樓迴廊探頭後忘了動的我。五層樓高的林子,橫著身子挺起15丈高的後殿,左右伸出二座八個樓身的角亭,又抬起30丈高的多寶如來塔。金光閃耀的金頂,端坐妙相莊嚴的金身菩薩,以及滿室娉婷而立的金蓮。方丈房前,昂首佇立的巡山小僧,足前趴著三隻黑狗。淚水如雨,絲絲墜地的聲音,伴著寺外的蟲聲蛙鳴,竟惹來漫天渴望與遍地失意。誦經,山寺清淨無音。心動,寮房前雷聲貫耳。

        禪寺為床,白毫為被,夢中卻是巡山小僧。恍神如夢,身子穿過迴廊上掩映的光影,沾了淺淺地青草香氣,坐在大殿高階的星月之下。月光穿過12盆水荷,量鋪滿廣場的前塵往事。只是拗不過,心裡一直惦記著那人、那事、那物!

        響板亂敲?山鳥夜渡!寺中蛙聲大作,頃刻又復寂靜。夜二時,偌大山寺,只一人,走,動。

        這夜,只我一個男子上山,整棟男眾寮房的桌床枕被盡皆寂寥。安閒靜默地進一浴室洗澡,扒一桌子寫字,臥一床蓋一被睡了一夜。心知重樓深處自有其它男女眾寮房與僧尼禪室,心知再一個小時常住俱皆幡然清醒,再一個小時鐘鼓梵唄俱皆吟唱,再一個小時後高掛「度一切苦厄」湛藍橫匾的大殿中灰褐僧袍燃香誦經讚嘆禮拜諸佛妙相與功德無量。心知億萬劫的因果業報,不在過去世、現在世與未來世。心知這寮房原本做為中輟生營隊的生活居所,心知開放式大澡間原本水花四濺喧鬧逗笑的大小男孩俱皆歷劫重創,心知名間國中校長述說「原本我們學校老師都支援白毫禪寺進行中輟生輔導」的喟嘆,心知整個下午齊聚鳳鳴國中全國中校長輔導主任聽我細數台灣學生憂鬱與自我傷害現況、原因、困境與對策之時的心神撼動,心知今早與昨日連著12小時聆聽我剖析「朝向病態與死亡的創傷反應發展模型」的各縣市警備隊隊長的瞠目與結舌。

        心知穿越幽冥與破曉的我,穿越眾生生死愁苦,穿越山川縣界與市街。貪婪的我,星期一早、午、晚看了15個病人,星期二、三日夜相連上了18小時的課,星期四、五赴中興新村又上了12小時課,星期五下午到鳳鳴國中演講3小時,然後一整個晚上盤旋白毫禪寺:等人。等著星期六、日卅餘人上山聽我講授兒童與少年自殺防治專線的接線技巧。心知晨光中獨坐大殿的我,背後諸天菩薩相妙莊嚴,身前天空遼闊翠綠馨香,只我一人身陷耳順之年自知耄耋將至、老化已臨,而膝下的紅綠學子卻青澀鮮嫩。心知著書立論開班授徒皆已不濟時急,心知度一切苦厄的心最是疾苦最是歡喜!心知成就大願的能量,總被芝麻綠豆的小人、小事磨完,總被老化病痛的身軀耗盡。穿堂而過忘了禮佛的我,端坐五觀堂中,左碗右筷快嚼慢嚥,只求快些吃完飯菜躺上床睡覺。心知入了眠萬般皆下品,閤了眼萬事皆休,卻不料眼不能閤、人不能眠。

        200610280時,大殿燈火全開不願入眠。諸佛菩薩張亮了眼,看座下幾十男女舉手宣誓:余謹以至誠......誓以最虔誠的心,絕對無條件尊重每一個人;誓以最感謝的心,報答親情、愛情與恩情……余謹以至愛……。臥佛堂前,拜墊為桌。多寶如來塔內,席地為紅塵。天王殿中威猛神勇諸天齊至安座如昔日維摩詰居士草堂,聽經。醒鐘暗夜不語,幾十人擠入中內,鐘闇心悸。仰天星望明月,七情六慾全都拜倒利益眾生的願力之下。大願殿開了三片門,殿中玄黃人面如桃花,夜一時仍議論求救等級判讀技術;三片門化生北東南三片夜色,殿外神鬼交織,殿內人神共語。大悲殿開了三片門六扇窗,又架了迴廊凌空繞佛。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金身跟前,教授心理危機等級表,研判自殺危機的行為徵兆與等級,練習序階式治療性會談技術。二尊菩薩遙相對望,幾十個人面面相睹;六窗門各有風姿景緻,殿中諸人悲心相融。大悲、大願的心意凌空飛舞,流注在兩兩相對、口舌交雜的角色扮演之中。

        五葉松英挺拔傲,窈窕多姿的葉片扁平如繡。枝光葉影洞穿虛實之處,真的是禪心安住的觀止嗎?出息與吐納,究竟綁得了眼耳鼻舌,或者止得住身心意識呢?禪寺中授課與受課,松間石上的盤坐與觀想,方才驚覺「中國人」的元素竄流四體。山寺午后的黃昏,手拈松枝,多了幾分寫意,添了好多深情。足踏12盆水荷,身軀已過37級長梯,足尖輕踩重簷,縱身攀上多寶如來塔金頂,眺望一輪紅日緩緩西沈,微微喘息。

        還沒來得及回頭,山寺倏暗。闇暗夜寺中,背著燭火倚坐12盆水荷之傍,五葉松的美,方成山中絕色。老墨出枝,潑墨色暈染蒼勁的松骨,按、捺、燉、挫、筆勢錯落,終把一片片松葉鎔鑄成團團渾厚的濃墨。站在林立的五葉松下,昂頭瞻仰水墨潑灑的夜色,魂飛色授不能自已。只能把整個人化作一管白毫,踞腳提氣下腰坐馬左斜右挫前後翻旋,用生命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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